洋洋台湾疫情日记 | 我的居家检疫14天
编者按
保马今日推送洋洋台湾疫情日记《我的居家检疫14天》,作者真实记录了自己到台湾后居家检疫隔离两周的经历。洋洋以自己的亲身经历来看台湾防疫的效果,一方面,台湾在资源有限的条件下确实较为有效地控制住了疫情,例如超前部署、保护隐私等措施都十分适用;但另一方面,这种控制又是脆弱和侥幸的。台湾的社区治理、社区营造模式不是行政权力的有效下渗,一旦遇到重大灾害事件立刻会暴露出它的弊端,当政府把最大的赌注都压在居家检疫上时,应该问责的是权力的无用。因为无法建立一个充分运转的防控系统以承担起保护人民的责任,因为原本就已脆弱疲敝的政治经济生态无法承受任何“例外”的风险,台湾这种凌空高蹈的“民主社会”只能以各种虚晃一枪的监控来彰显权力的身影。
与台湾的实际“脆弱”状况形成鲜明对比的是,龙应台女士最近发表的“高调”言论:“本来就是极权的,现在利用疫情加强控制手段,并且合理化极权体制。本来是开放的,现在忧虑‘瘟疫’这个敌人是不是给强人和极权送上了温床”。事实证明,这样的极权/民主二元对立的言论,并不符合人类数百年来与传染病斗争的血泪史。面对传染病,防疫和隔离依然是仅可依靠的两大手段,而这无疑又依赖强而有力的政府所制订和执行的公共政策。
感谢作者洋洋对保马的大力支持。此文系保马推出反思疫情系列文章的第三十一篇,敬请垂注! 往期链接台湾日记:我的居家检疫14天
撰文 | 洋洋
因为家庭及工作上的各种原因,我在大陆疫情好转,国际疫情升温的时候“逆行”入台。谁能想到这样的剧情,一个多月前,台湾的亲友们非常担心我,想给我寄口罩寄不过来;现在,又变成大陆的亲友们担心我,口罩也仍然不够,但还好寄得过来。2月份的时候,因为台湾当局迅速阻断两岸的交通往来,虽然有借防疫之名行“反中”之实的嫌疑,但客观效果确实是把疫情挡在了境外,本土病例得到了一定的控制。可惜一个月后,同样的“决断”并没有施行于其它国家,尤其是美国。台湾迟至3月19日才开始封锁边境,全面限制外籍人士入台,但这时疫情在岛内已渐成延烧之势,迫使当局不得不接连采取措施“补破网”。
有人可能要说,3月19日封锁不算晚啊,大陆3月28日才封锁呢。这里就要提到台湾的“具感染风险民众追踪管理机制”。这个管理机制分为三类,最轻的是自主健康管理,基本就是处于自由状态,自己监测好体温即可。其次是居家检疫,14天内不得外出(相当于大陆的居家隔离),由里长或里干事每日打电话进行健康问讯。最后是居家隔离,对象是确诊病例之接触者,由卫生主管机关直接监管。在外籍人士被限制入境之前,只有从中国大陆、港澳、韩国等疫情三级警示地区入境台湾的,才需要强制居家检疫14天,其它地区的只需自主健康管理。2月份以来,三级警示地区的范围一直在变,唯一不变的就是中国大陆,至今仍是。而确诊病例世界第一的美国,直到最后一刻——3月19日封境才被提升至三级警示。因此,在很长一段时间内,从美国入境的,包括从日本入境的,还有很多其它国家入境的,都是可以趴趴跑的。而大陆多个城市早已在3月中甚至更早就启动入境人员居家隔离或集中隔离的措施了。在这次疫情中,台湾流行一个词叫“超前部署”,说是出入境限制超前,口罩政策超前,科技研发超前,各种超前,媒体还吹出了一个“广受国际赞誉”的“台湾模式”。但是到了今天,境外病例暴增,社区感染的苗头开始出现,民众依然在为口罩发愁,台湾能不能挺过这第二波疫情都很难说,就可以看出所谓的“超前”带有太多的投机和侥幸,并且已经远远滞后于大陆了。现在,台湾的居家检疫对象已经扩展至所有入境人员,因为没有实行集中隔离,社区和公共场所也都没有进行严格的管控,可以说,能否防住疫情的“命门”就在于居家检疫了。3月29日,滞留湖北的台胞包机返台,例外地被要求全部执行集中隔离检疫。
(一)从机场到家里
之前已从多位返台的朋友那里打探了居家检疫的大致流程,但实际上,居家检疫的防控度步步提升,到我入台时已经比朋友告知的情况严格得多。一下飞机就排队进行体温检测,然后审查入境健康声明书,测试填报的手机是否通畅。自主通关已全部停用,必须走人工通道查验旅行史及相关信息。
(健康记录表)
由于不允许搭乘大众交通回家,所以有两种选择,一是自行驾车或亲友接送,二是搭乘机场安排的防疫车辆。我选择了后者,领到一张蓝色指示牌,一出到达大厅,立刻有保安上前引导我去搭车。我需要先把家庭地址填写交给保安,保安再告诉司机。但是为了保护乘客隐私,司机只知道你住在哪个区,并不会知道详细的地址。不过这也可能会造成漏洞,乘客完全可以在同一个区的另一个地址下车,在外面逛一圈再回家。总体而言,从下飞机到入境搭车,每个环节衔接得都很紧凑,虽然谈不上严防死守,但井井有条,大体上没有空子可钻。防疫车辆是跟出租车公司合作的,以桃园机场来说,最多时大约配备了400辆防疫车,还有一些计程车和防疫巴士分流。车辆的保护措施也做得不错,驾驶座和后排座位之间隔着厚厚的帘子,上下车的时候司机都会拿酒精喷雾帮你洗手消毒。
我老老实实坐车到了家门口,踏入家门后,就开始14天自我隔离的生活了。因为有家人同住,所以生活物资上不用发愁。如果独居的话,社区可以帮忙采买物资。这里又有一个潜在的风险,居家检疫者并不要求单人居住(大陆的居家隔离一般要求一人一室一卫),其家人也可以自由出入。虽然外面有防疫旅馆可住(台北目前有6间,房价3000-6000元台币不等),但不是强制性的,除非是游客,大部分人肯定都选择居家检疫。那么如果隔离者携带病毒,传染给家人,家人又在外面自由活动的话,防控的效果实际上就等于没有了。后来居家检疫者大增,检疫旅馆数量不足,当局就倒过来处理,鼓励入境者住家里,让家属住旅馆,住满14天的话可以申领5000-700元台币的补助(依各县市规定)。
第二天一早我就接到了里干事的电话,态度很亲切,拉家常似地询问了我一些基本信息,叮嘱我不能外出。他们会每天两通电话检查是否在家,是否身体健康。如果打三次电话都没接到的话,里干事和警察就会上门查看。但是里干事又非常贴心地问我早上几点起床,她会在我起床后才来电,以及如果没接到电话也不要慌,她会先推测我可能是在洗澡之类的。我心想这也太宽松了吧!而且可以只提供手机号码,不需要座机,其实很难确认你是否真的在家。接下来确实每天都有两通电话查岗,但几乎都是固定时间,大约是早上十点半和晚上七点多,所以每天我看着快到点了就会守着电话,基本没有漏接过。接下来的十几天,除了家人外,里干事成了我交谈最多的人。有时我们会聊聊天,比如她会跟我讲一点媒体上看到的防疫新闻,也会谈一点她的社区工作,她的声音很好听,但我们谁也没见过谁。
虽然有家人外出采买物资,但朋友们还是买了大包小包的零食和一堆蔬菜水果送到家里。他们也没有因为我从境外回来就避之犹恐不及。常常是他们想进家门跟我多聊会儿却被我赶走了,毕竟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感染了病毒。
(二)隐私VS防控
第三天,里干事送来了市政府发放的防疫包。里面有6片口罩,一些全素食品,两瓶维生素B群,平安符,证严法师的《静思语》等。我还挺高兴的,没想到居家检疫还有礼物。据说每个县市的防疫包内容都不一样,媒体曾做过比拼展示,比如新北的防疫包主打数位娱乐,内含多个影音平台的免费观赏序号;宜兰的特色是花卉种植,赠送了种子、盆栽、培养土等;花莲的简直好比救灾物资,罐头、泡面、饼干、八宝粥一应俱全,连拖鞋、垃圾袋、卫生纸都有。各县市花样百出,可谓是挖空心思。台北市的这个防疫包是慈济基金会和中美制药捐赠的,走的是心灵安抚路线,风格素雅,从中也可一窥慈济这个宗教团体深厚的财力和影响力。
(防疫包)
因为我无法下楼,外来人员要坐电梯上楼的话必须到小区的管理处登记借卡,比较麻烦,所以我在电话里请里干事把防疫包放在管理处,过后再由家人去取。但是里干事略有担忧地说,管理处人多口杂的,这样会不会走漏了风声,搞得人尽皆知有个居家检疫者。我这才意识到还有保护隐私的顾虑。必须承认,整个居家检疫的过程,做得最好的环节就是对隐私的保护。我的详细身份资料虽然入境时在机场都已填写,但我猜测应该是为了保护隐私,并没有全部传送到社区,里干事连我是从哪里回来的都不知道。我的信息是绝对保密的,除了里长和里干事,没有人知道哪里住着居家检疫者。包括后来启用电子监控,派出所也只知道手机号码和住址,不知道我的姓名、证件号等个人资讯。台北的六家居家检疫旅馆,也只公布了其中两家的地址,其它信息一概没有透露。在大陆习惯了整天填写各种个人信息,突然间这么被保护起来竟然有点受宠若惊,对里干事更有好感了。
说实话,我确实不愿意被邻里知道自己正在居家检疫,但最主要的原因是在于我的大陆身份。疫情爆发以来,台湾社会的“反中”“仇中”甚嚣尘上,对于“非我族类”严防死守围追堵截。这个“非我族类”不仅是大陆人,也波及那些从大陆返台的台湾人,当时的武汉返台包机就引起岛内民众的强烈抵触。政治和病毒的相乘作用,使得民众对“大陆”这个字眼的敌意漫无边界地延伸。我的一些台湾好友,对大陆素有好感的,提起陆配及陆配子女的返台也颇有微词,已经无暇去顾及其中的人伦情理,其它广大岛民的心态更是可想而知。至今,台湾从行政部门到媒体都还在广泛使用“武汉肺炎”的名称。在这个讲究“政治正确”,热衷于谈论身份政治的社会,如此污名化的称呼却大行其道,可见所谓的人权隐私,总是要虚伪地依附于某些屏障的。
近日有新闻报道,某小区居民围剿居家检疫者,死活不让其入住。又有居家隔离者不幸被泄密,遭受网络霸凌,令人心惊胆寒。在大陆的疫情中,也曾发生过武汉人员信息被公开传播的事情。人们反复讨论着隐私和防控之间的二难选择,但是这个问题到了台湾显得有些尴尬。台湾的社会舆论极力放大了前者的重要性,却很少有人在关心后者的实施效果。一个滑稽的悖论是,当局一再鼓励民众举报出逃人员,但如果连谁是隔离者都不知道又如何举报呢?或许高额罚款能起到一定的震慑作用,但那终究不是直接的盯防。后来又加强了电子监控的力度,但技术不过关,反而搞得基层员警疲于奔命。对比大陆各种硬核的群防群控,台湾温情脉脉的居家防控有其可取之处,但也很容易形成防疫破口。3月19日后居家检疫全面铺开,入境病例暴增,社区防控的压力和漏洞也开始凸显出来。基层工作人员的负荷越来越重,但因为个人资讯的保密,邻长、志工等其他人也无法加入到协助防疫中,因此就有民意代表呼吁,适当公开个人资讯给相关工作人员,以缓解人力不足的压力。
我想,如果台湾也有个张文宏主任出来告诉大家,在家里闷14天也是战斗,民众是不是就能对居家检疫者有更多体谅?如果实施一定的社区防控,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完全的放任自由,那么居家检疫也就可以成为社区防控的一个组成部分,民众也不会对其过于拒斥恐惧。如果不是一味煽动族群政治排外情绪,而是向民众更多普及知识,介绍大陆的防疫成果,那么霸凌也就无所依附。有时候,二难选择并不一定是真命题。
(三)薄弱的基层行政
虽然目前病例数量看起来只有200多,但增速很快,检测数量也还很少。现在中国大陆的几个大城市都要求对入境人员全部实施核酸检测,但台湾主要还是检测有症状的就医者。我在大陆经历了一个多月的“紧急状态”,到了台湾感觉周围突然松懈了下来。人们还是照常出行、外食、聚会,路上还有很多人没戴口罩,社区也没有在进行防控。不少台湾人会觉得病毒离自己还很遥远,要提防的只是那些被隔离的人。“解严”以来,台湾只在921大地震时发布过“紧急命令”,SARS和这次疫情中都没有发布。当然,台湾也没有资格发布,它根本就不是一个主权者。整个社会的松散日常,也给居家检疫的施行增加了难度。新闻上屡屡爆出居家检疫者偷跑的新闻,有借口倒垃圾的,有偷溜去便利店的,甚至还有人大晚上跑到夜店狂欢,花样百出。虽然罚款金额高达100万台币,也仍是防不胜防。里干事每次来电都会感谢我的配合,总是说让我辛苦了。这令我很不好意思,心想辛苦的是你们,我有什么好辛苦的呢。现在台湾的居家检疫者和居家隔离者已经多达四万人,基层工作人员除了每天电话里叮嘱,也没有更好的监督办法。
从现实效果来看,台湾在有限的资源条件下确实较为有效地控制住了疫情,但另一方面,这种控制又是脆弱和侥幸的。台湾“卫福部”曾经宣布,居家检疫和居家隔离人员无一例失联。但是在我认识的朋友中,就有两位在居家检疫期间从来没有收到过任何电话和短信的。很多人常常把台湾的社区治理、社区营造奉为样板,但这种模式不是行政权力的有效下渗,一旦遇到重大灾害事件立刻会暴露出它的弊端。比如人力物力不足,缺乏完备的基层公卫防疫网络,宣传管控难以做到位等等。3月29日“卫福部”负责人陈时中在记者会上说,接下来每周可能会有70-80例的病例增加。防疫形势日益严峻,我不知道台湾会不会爆发社区感染,只能寄希望于提升居家检疫的防控力度,这样所谓的“境外阻绝”策略才有可能发挥作用。
还有一个我们往往会忽略的问题,就是台湾的基层行政如何有效施行于乡镇层级。正如原住民民意代表高金素梅指出的,这次防疫工作的部署基本上只到县市一级,那些原乡(原住民乡镇)、偏乡地区并没有得到行政授权,口罩等物资保障也没有完全落实。于是就发生了这种奇特的事情,由于出境旅游受限,民众纷纷跑到山清水秀的部落旅游度假,清境农场的大批人员,甚至跑到部落里避难。结果原本可能是最安全的原乡部落,一下子面临巨大的感染风险。然而因为部落村长没有获得防疫部署的授权,便无法擅自封锁村落,阻挡外来人员的涌入。这与大陆那些暴躁村长、硬核村长相比,其中的行政落差一目了然。
第五天,早上起床后突然头痛恶寒,呕吐了两次。自己评估了一下,应该是昨天在家里吹风着凉所致。要不要向里干事汇报病情呢?汇报吧,担心本来是普通感冒却要被抓去医院做检测,徒增感染风险。不汇报吧,万一发热起来,我自己也不知道是不是感染了新冠,到时延误了病情又害了他人。想来想去,决定还是如实汇报。里干事似乎也不知道怎么办,说如果需要就医只能叫救护车送去定点医院,建议我还是多休息,先观察一下病情。我问能不能求助医生开些药,让家人去买,里干事说没有医生可找,我好像也不符合视讯诊疗的条件。
好吧,看来只能自己治疗了。赶紧狂喝开水,捂热发汗,吃了家里仅存的一点中成药。没有任何呼吸道症状出现,除了头昏也没有别的不适,体温37℃上下。虽然新冠的症状捉摸不定,但综合各种因素判断,自己觉得感染的可能性很低。不放心,又上“丁香医生”微信问诊,医生说基本上可以排除新冠,不用吃药多休息即可,这才不再疑神疑鬼。后来中国为海外华人开通了“微医全球抗疫平台”,联想到自己的这个经历,不禁拍案叫绝。所幸,傍晚时身体明显好转起来。里干事再次来电时已是晚上八点多,她说咨询了1922(防疫咨询专线),不管有没有发热,就医渠道确实只有定点医院。我把情况汇报了一下,她也认为应无大碍。
到了第七天身体就完全恢复了。还好我的病情轻微,可以自己治疗,如果居家检疫者不管大小病就医,都只能送到定点医院的话,似乎太浪费医疗资源了。平时虽然有很多私人诊所可以看诊,民众在家附近一般都能解决看病问题,但是一旦需要大规模统一调用医疗资源的时候,这些私人诊所大部分是没法响应的。当然,目前台湾应对疫情的医疗资源还相对充裕,陈时中说负压隔离病床现在只占用了五成(但当初也是以负压隔离病床有限为由,拒绝接受武汉返台包机),而且台湾很早就禁止医护人员出境,禁止口罩出口并征收(如今却要输送给美国每周10万片口罩),貌似一定程度上储备了人力物力。但是很明显,社区的公共医疗系统基本上是不起作用的,无法做到对病患的分流收治,甚至也没有一个初步的社区筛检机制。区、里、小区之间无法形成一个有效的基层调动系统,因此出现问题时,里干事只能直接拨打公共专线咨询。我生病的这一天里也没有人上门诊查什么的,也可能是因为我的症状太轻微。其实从武汉的应对措施中已经可以吸取到足够多的经验教训了。然而遗憾的是,中国大陆的防疫经验根本不在台湾舆论关注的范围内,他们更愿意依赖于所谓的“台美防疫合作”。3月21日,台湾宣布了新措施,轻症病例第一次采检后不需要再住院治疗,符合条件的可以居家隔离,这也是在病例激增的情况下,开始分流病患以减轻医院的压力了。
(四)超前还是滞后?
3月18日宣布封锁边境后,人们开始恐慌起来。家人去超市采买物资,发现许多货架都已搬空,尤其是速食类,卫生纸也没了。接下来的几天大家也都还照常出门,恐慌似乎很快又消散于无形中。
(被抢购一空的货架)
过年的时候在大陆,家里囤了近十天的蔬菜和肉类。当时是既不敢出门,出门也买不到菜,连榨菜都买不到。每天从冰箱取一小块肉或一条鱼,掰几叶菜,精打细算地吃饭。也因此掌握了不少储存食物的法子,比如根茎类的就用纸箱收好放户外,绿叶菜包上纸用保鲜袋装好收冰箱等等。事情经历过一次就不会再害怕。我家附近的超商物资供应也都挺正常。但是卫生纸还是缺货,已经开始限购。真是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要囤卫生纸,这好像是世界各国人民不约而同的避难动作。
超市里的卫生纸限购公告
这次感冒的虚惊使我意识到有必要在家里囤点中成药。台湾很少生产中成药,因为中医诊所太普遍,有病直接看诊,对症下药。中药也不用熬煎,一般都使用“科学中药”,就是把各类药材制成粉状,按药方配比制作成一包一包药粉,方便服用。但是在无法看诊的情况下就只能到药局买西药了。碰上普通感冒,药局里要么是处方药,要么是退热止痛的猛药,几乎没有像中成药那样具有辅助治疗作用的。
2月份以来,我们在大陆的时候记住了很多药名,克力芝、瑞德西韦、阿比朵尔、达芦那韦,当然也有双黄连、金花清感、连花清瘟。我们懂得了“抑制”和“治疗”不一样,体外细胞实验有效不代表吃进去就有效,临床试验要通过“双盲测试”。面对层出不穷的各种谣言,我们锻炼出了一副火眼金睛。一位好友正在参与新冠药物的研发,从她那里,我学到了一些生物知识,粗浅地了解了药物研发的原理,多少缓释了身为文科生无能的焦虑。讲这些不是要炫耀什么,只是想说我们这些普通老百姓,在疫情中经历着恐慌,但也得到了成长。
然而到了这里我才发现,一切都要从头开始,很多似曾相识的剧情又演了一遍。比如,3月26日台湾媒体激动地宣称奎宁类药物羟氯奎宁可以治疗新冠,可是我们知道,大陆早在2月份就启动了磷酸氯喹的临床实验。我的台湾朋友们很兴奋,据说社会上也出现了奎宁抢购风潮,不愧都是国人同胞。不过这次可比抢购双黄连狠多了,要知道奎宁吃下去没病也可能给毒个半死。过几天,又爆出台湾茶叶可以抗击新冠,可这不就是大陆也闹过的绿茶铁观音么。后来钟南山团队在国际上发表论文,说连花清瘟可以抑制新冠病毒,大陆也向意大利捐赠了10万盒连花清瘟,台湾人才开始关注到了中成药。但是台湾买不到,药品入境又有限制,怎么办?我的一位天才劳动者朋友决定自力更生,到中药铺备齐连翘粉等药材,照着连花清瘟的说明书自己调配成药。祝他成功。
除了药品问题上的固步自封,口罩的问题也还没有完全解决。疫情一传出,台湾当局迅速对口罩进行征购统配,后来又设计出了一套复杂的口罩购买系统,大致是这样的流程:先提前在网络平台上登记预购,收到简讯通知后付款,然后到超商领取,从预购到取货大约需要十几天。另外还有药局和卫生所每天限量供应口罩500多万片,但是成人每周只能买3片,儿童买5片(后来的新政策是14天可买9片)。价格比往日贵些,每片5元(台币),再加7元处理费,也就是3片口罩22元,约等于人民币5元。预购系统一开放就大当机,药局也一直是大排长队。朋友告诉我,他为了买3片口罩排了1小时队,下一次再买必须等到7天后。还有一个朋友索性放弃,直接从淘宝采买口罩,一下子就买到了几百个。
还好我把大陆家里的存货都带了过来,里干事又先后一共送了12片口罩,目前还算应付得过去。翻箱倒柜了一下,还找出不少选举期间各个候选人发送的口罩,蓝的绿的白的,印着男男女女候选人殷殷期盼的笑脸,零零星星凑起来也有十几片,以前嫌烦,现在竟如获珍宝。前几天爆出台湾每周要输送给美国10万片口罩,换取30万件防护服原料,舆论哗然。有人开玩笑,大陆“一省包一国”,果然“台湾包美国”。后来又有媒体言之凿凿,台湾一周的口罩产量近亿片,绰绰有余,“这根本赚到好吗!”我不知道这背后的帐怎么算,但反正肯定不是这么算。
这次疫情中台湾诞生了一个“防疫英雄”唐凤,口罩实名制购买系统的开发功臣。在她身上有很多新闻热点,“行政院”官员、“IT大臣”、IQ180、跨性别者,媒体还送给她一个 “键盘救国”的冠冕。不过,类似的口罩购买系统早就在大陆多个城市上线了,而且更为便捷高效。在口罩最紧缺的时候,民众也能通过摇号系统抽取到口罩,通过数量、时间、地点的分配,避免了排队的困扰。我们也没有因此就把哪个天才捧为“防疫英雄”,政府为人民服务,没有谁是救世主。我们的英雄是千千万万以血肉之躯奋战在第一线的人民。
(五)医疗的修辞
天气渐暖,春天真的来了。朋友发来台北的早樱照片,街巷庭院中的三两枝,等我出去时应该已经谢了吧。台北的春天没有花红柳绿,总是不经意间在某个角落就出现了。不是说病毒经不起高温吗,就盼着天气快快热起来,亚热带的台湾,会不会较早结束疫情呢?然而非洲、东南亚也正处于疫情的肆虐中。
每天的生活其实跟平常没有什么两样,读书上网做饭,练练八段锦,有时看看疫情指挥中心的记者发布会。记者会每天都有,指挥官陈时中和其它几位负责人会发布每天的确诊病例、防疫工作的进展,接受媒体的提问。不得不说,陈时中的表现还是很不错的。他是牙医出身,比较没有官僚气,每天的发布会都亲自汇报情况,专业务实,深得民众认可,还因此获得了“钢铁部长”的爱称。大陆有网民揪住他戴反口罩的新闻进行嘲笑,其实大可不必,因为没有人会因此质疑陈时中的专业性,就是一个普通的医生都有可能偶尔戴错口罩。台湾自日据以来就形成了医生崇拜的社会心理,民众有个根深蒂固的观念,觉得只有最优秀的人才能当上医生,这也是无形中为陈时中增添了光环。
“卫福部”把每个病例都编了号,每天都会公布新增病例的年龄、接触史、发现渠道以及发病症状等,以表格形式呈现,一目了然。但是并没有公布所有病例的行动轨迹,同样也是出于隐私保护的原因。因此记者会上常常会有记者质疑,为什么公布案xxx(编号)的轨迹,却没有公布案xxx的轨迹,是不是因为歧视!比如曾经就有公布了一个越南外劳的轨迹,却没有公布同时发现的另一个法国病例的轨迹。对此官员们自然有各种解释,大体上就是觉得有防控的风险才公布。但很多人还是认定这里面必是带有对外劳的歧视。疫情爆发以来,非法外劳逃跑的问题——政治正确的说法叫“失联移工”——成为一个焦点。因为恶劣的工作环境和高昂的中介费,台湾常常会发生非法外劳和雇主失联的现象,这些无从追踪的外劳就有可能变成防疫的破口。类似的情节在韩国电影《流感》里也有出现,只不过那个四处逃窜的东南亚偷渡者竟是唯一的抗体携带者。可爱的小女孩注射了偷渡者的血清后拥有了抗体,拯救了整个韩国,偷渡者也洗清了污名。就像我们的张文宏医生说的,注射了血清后立刻从床上爬起来的,那是电影。把防疫破口的锅甩在外劳头上的,才是现实。除了外劳,陆生、陆配、武汉台胞也都是刺眼的词,被人们视作重点防范的对象。
居家检疫第十天,里干事通知我可以申请居家检疫的补偿金,每天有1000元(台币),解除隔离后就可以提交材料办理。每天1000元,14天就是14000元,数额不小,于是赶紧上“卫福部”网站查看申领条件。防疫补偿的对象包括居家检疫或隔离者,以及因为照顾他们(需是生活不能自理者)而不能上班的家属,本土和外籍的都能申请,其实就是相当于误工补偿。因此有个必要条件,即14天内无法从事工作(非受雇者)或没有支领薪资(受雇者)。这么看来我应该是不符合条件,无法申请。这也合乎情理,总不能一边领着正常上班的钱,一边又领着不能上班的补偿。
里干事还提醒我,居家检疫期间不可让家人带着我的健保卡出去刷,因为系统会自动跳出警示此人正在居家检疫,不得外出。这当然是很特殊的情况,一般没有人会拿别人的健保卡去使用。台湾的健保卡里面是没有钱的,没法在药店买药。个人每月缴交一定的健保费,由健保系统统一支配。看诊的话费用分为健保给付和自费两部分,比如普通感冒自己大概需要付100-200元台币,拿7日份的药。台湾人很自豪于他们的健保系统,相比于身份证,一张健保卡恐怕更能代表你的“台湾身份”。在这次疫情中,台湾整个防疫工作的运转基础,也是这套健保系统。购买口罩使用健保卡登记。就医时,健保卡还会自动显示你30天内的高危地区旅游史,提醒医生做相应的处理(也有人诟病其侵犯隐私)。新冠的治疗费用,则是确诊前由健保给付,确诊后由疾管署负责,个人需要负担的部分不是很多。全民健保系统被认为是台湾防疫“成功”的基石,当局也借此再次强调“福利国家”的优越性。但是民众更担心的是,健保的高额支出是否能够继续维持下去,未来会不会提升健保费和健保身份的门槛。已有民意代表趁机发表提案,要求大幅提升那些长期没有在台湾居住的台湾人的健保费,这其中的一个矛头所指,便是大量在大陆居住、工作的台胞,以及陆生、陆配等往来于两岸的大陆人。未来,这个健保系统完全有可能成为强化身份区隔和政治对立的隐形利器。
(六)数字监“空”
3月22日,“中研院”爆出4例群聚性感染,其感染源便是从美国返台的学者。从政治上的崇美到学术上的崇美,在攸关性命的防疫工作上依然崇美,“中研院”的案例可谓是台湾崇美症候群的集中显影。很快,成大、清大、政大、实践大学、台师大都出现了确诊病例。我周围的朋友因为多在高校活动,人人自危。疫情爆发之初,陆生被禁止返台上学,直到现在也还不能回来,结果反而是欧美国家回来的师生导致了高校感染,不免讽刺。
本以为14天居家检疫的生活就这么平淡地度过了,谁料想高潮竟在最后的两天出现了。第十三天的中午,我正在睡觉,突然被电话铃声惊醒。因为里干事不会在这个时间来电,朋友们也不会打我的手机,所以我以为是骚扰电话。接听后,对方自称是我们区派出所的警察,问我是不是偷跑出去了,因为他们那里侦测到我的手机信号不在家里。我莫名其妙,刚才分明在睡觉啊,看了下手机,果然收到一条疫情指挥中心的警告短信,提示我离开居家范围,将被施以罚款!警察说他们将立刻上门查看,让我到时站在门内,他们会摄影取证。
疫情指挥中心的警告短信
五分钟后,一个警察和一个替代役上门了。我本能地要走出去迎接,当即被他们喝止,叫我不许动,要跟他们保持1米的距离。看他们紧张兮兮的样子我不禁觉得好笑,老实地原地立定,只见警察胸前有个摄像头的红点在闪烁。他问了两个问题让我如实回答:一,我是居家检疫者还是居家隔离者;二,我是不是遵守规定待在家里。回答完毕,警察又要了我家的座机号码,如果再出现误报,他们打座机确认即可,不用再跑上门。
送走警察后,我整个儿还是懵的,平白无故被当嫌犯一样问讯、录影,到底发生了什么?上网一查,才知道台湾刚启用了一个“电子围篱系统”,通过和电信部门合作,利用手机信号来侦测居家检疫和居家隔离人员的地理位置。又是“科技防疫”!口罩系统、健保系统、智能防疫手机(台湾发放了一部分特制的智能防疫手机,用来定位居家检疫者,但数量太少),现在又来了个“电子围篱系统”,仿佛铺开了一个数字监控的天罗地网。专家学者纷纷跳出来讨伐,指其违法、侵犯隐私,俨然《1984》的现实演绎。但事实上,天罗地网破洞太多,这些系统发生了各种故障,最后仍是要动用人力解决。媒体大吹特吹“电子围篱系统”,自诩受到了“间谍强国”以色列的盛赞,还引得美国前来合作。但仅台北市,每间派出所日均就有10例误报,基层员警不胜其扰。
接下来的两天,我一共收到了10条警告短信,全部是误报,有次还发生在早上6点。起初我猜测是手机放置位置的问题,试遍了家里各个角落后发现徒劳,索性就不管了。警察打了几通电话后也懒得再打了。但麻烦的是,警察要交接班,每换一班警察,一切就要重来一遍:打电话确认、询问身份信息(姓名、出生年月、身份证号)、上门录影问讯。我不明白为什么这些信息没有被记录在案,如果没有记录,又为什么要收集这些信息?
居家检疫的日子就在这最后的兵荒马乱中结束了。截至我的日记写完,台湾共有322例确诊病例。岛内也终于开始采取一系列出行防控,包括建议社交距离保持1米、餐厅设置隔屏、大众运输全面测温等。这些“滞后”的防控措施是否来得及应对日益严重的疫情,只能等待现实的验证。走出家门的那一刻,其实并没有特别感到重获自由的喜悦,因为接下来的日子,仍需在一定的自我隔离中度过。我所感到轻松的是,隔离了14天后,终于可以确认自己没有感染病毒,我对于他人来说也是个安全的人。
有天走在路上,擦身而过一个外国人(目测不是美国人),同行的朋友有些不安,担心外国回来的携带病毒。我笑笑告诉她:你放心,这人一定是和我一样经历了14天居家检疫后出来的。我想这就是放弃自由接受14天隔离的意义所在吧。它让你在牺牲自由权利的同时也向你保障了生存的权利,同时更是个人对于社会公意的遵守。但另一方面,当政府把最大的赌注都压在居家检疫上时,应该问责的并不是权力的滥用,而是权力的无用。因为无法建立一个充分运转的防控系统以承担起保护人民的责任,因为原本就已脆弱疲敝的政治经济生态无法承受任何“例外”的风险,这种凌空高蹈的“民主社会”只能以各种虚晃一枪的监控来彰显权力的身影。希望台湾能够尽快度过这次危机,然而对于台湾来说,危机又何止于这一次?
保马pourmarx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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